她在楚河那一边,我在汉界这一头。
我一直在祈望,希望能有一天可以轻轻地拥抱着她,然后一起在夕阳下,去看那楚水汉柳。
当我们相见那一刻,香殒,玉消。
夜,很黑。
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周围没有一点光亮。
身边,很拥挤,拥挤得我无法翻一下身子伸一个懒腰。
我安静地呆着,静静地呆着。
闭上了眼睛,我实在太累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颠簸弄醒。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我仍无法动弹一下。
天空,被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物隔开。
我只能一直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亮得发白的天空看,连头也无法转动。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开始烦燥不安。
——有人吗?
我想大声喊,可我发现,我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侵食着我的大脑,我突然发现,蓝蓝的天空比漆黑的夜还可怕。
就在我燥动不安的时候,大脑忽然接收到一股脑电波,那是一把清脆而柔和的雌性声音。
——有。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字,我却兴奋莫名,至少,我不会再孤独了。
——你是谁?
尝试着用思想通过空气去传达这几个字,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希望刚刚那一声回应,不是我的错觉。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我“听”得清清楚楚,真的有人在,那不是我的幻觉。
——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的身边。
我努力地想侧过身去看看呆在我身边的人,努力了半天,我却纹丝不动地。
最后,我不得不放弃去看她一眼的想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问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我紧紧地挨着她,静静地挨着她,心里很平和,很坦然,似乎,很温暖。
不知不觉地,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草很绿天很蓝,杨柳青青溪水清清。
我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小溪旁不停地狂奔着。
跑累了,我们停下狂奔的脚步。
我轻轻地为她擦去额头上晶莹的汗水。
然后轻轻地,搂着坐。
轻轻地,靠着溪边翠柳。
我说,我愿意就这样陪着你,死在梦里。
她笑了,嫣然一笑,笑得天地失色,笑得杨柳折腰。
我醒了,忍不住笑醒。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
夜,又黑了。
——哥哥,你的梦真美……
——啊?
我吓了一跳,是谁人,进入了我的梦?
我努力地回忆这把声音的主人。
好久好久,我终于想起一直紧紧依偎在身边的女孩。
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如果我能看到我的脸,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很红很红。
我尴尬地努力挣扎着,想离开女孩的身边,可是,我做不到。
直到我再次安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又接收到一组电波。
——哥哥,你……你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这……我……
女孩沉默了。
第一次,我感觉到黑夜的可怕。
我想了很多很多话,我想对她说,我宁愿那不是一个梦。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或者,当人在极度孤寂的时候,才会特别想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特别,想有个人来陪。
——我愿意,做哥哥梦中的那个女孩。
我又闭上了眼睛,我再一次感觉到害怕。
我怕,我怕那是我的幻觉。
——哥哥,那……那不是你的幻觉。
我的心突然静如止水,什么也没有想,却更紧地挨着她。
或者说,我们本来就紧紧地挨着。
我想告诉她,我也愿意是她梦中的那个男孩。
这一刻,她也心静如水,我再也没有接收到她的任何思想。
就这样,在孤寂的黑夜里,我与她,两个孤独的人,用心读着秒,度过安静得温暖的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我们被人搬动着。
从一辆货车上搬下来,然后搬到仓库。
然后,又从仓库搬到商店的玻璃柜里。
再然后,我们被一个老人买走了。
在仓库在商店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同胞们。
原来,我们只不过是一副中国象棋中的一颗棋子。
大理石棋子。
我是谁,她又是谁?
我不知道,我无法看到也无法摸得到,刻在我和她身上的字。
我们被老人买走后,老人刚走出商店就拔出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他火爆地告诉电话另一头的人说,再赌三局,象棋我买好了,我就不信
赢不了你,这一次五百块钱一局,你在天河公园等我,我马上就到。
在去天河公园的路上,我的心情即兴奋又傍惶。
终于可以看到身边这位陪我度过几个孤天寂夜的女孩,我却不知道我们会以怎么样的
身份见面。
——哥哥不要担心,无论你是谁,我都会陪着你。
我突然很想流泪,如果我会流泪的话。
如果你是车,我愿我是炮,勇往直前为你开路。
如果你是将,我愿我是士,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你。
如果,你是卒,我希望我是一匹马,紧守岗位不让你受到丁点伤害。
此刻,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给你一份安静,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天河公园到了,两个老人一见面,二话不说走到湖边的一张石凳上,打开象棋的透明
塑料盒盖,“啪”地一声,把整副象棋反扣在石凳上。
这一摔,把我摔得头昏脑涨头顶直冒星,几乎把我的身体骨架都给摔散了。
来不及多想,两个老人眼明手快地“劈哩啪啦”汉径分明地把棋子摆好。
这时,我才发现我是一只卒,一只黑卒,站在边兵的位置。
我焦急地往身后望,四处寻找那个梦中的女孩。
我心里一遍遍地呐喊,你到底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把有如天籁的熟悉却又凄然的声音。
——哥哥,你别找了,我就在你对面。
我极不情愿地把目光转移到前方。
在楚河汉界的对面河边,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兵神情泣然。
她,就在我的正对面。
只要双方一开战,我与她,将首当其冲。
或者,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没有站在中兵位置。
至少,我们还能看多几眼。
——如果我过河了,请你不要犹豫,一剑杀了我!
隔着楚河,隔着汉界,我把这股电波强烈地传达过去。
我却忘了,我们的命运已掌控在别人的手里。
就连生死,也由不得自己。
天气,越来越热,热得我身上直冒汗。
如果我们有泪腺,那一定是泪。
一声令下,楚河汉界的平静立即被打破。
战鼓雷鸣,车兵马炮四处冲杀,士象将帅频行错移。
在小小的六十四宫格经纬线上,一个个地倒下,没有人,再能爬得起来。
无视硝烟的弥漫,无睹战火的蔓延,在人仰马翻危机四伏的战场中。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
哪怕,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
没多久,战局进入尾声。
红方,剩一兵,一将二士。
黑方,一卒,一炮一帅。
红方仍不肯认输,我知道,想要和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黑方发动最后攻势,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甚至已经感觉到她的颤栗。
她的眼神,却没有一点颤栗,很坚强,坚强得我不忍再看。
炮,架在我的身后,随时待发。
红方的士,无意义地挪动了一步。
炮已腾空,伴随着操控黑方的老人震天一笑,我最后一次接收到她的信息。
——哥哥,永别了。
炮落下的时候,不知是否老人太激动用力太猛,竟把红方那只身着红衣的小兵给拍裂成两半。
执黑子的老人的笑声仍在继续,他们在争吵些什么,我再也听不到。
我的泪,落在楚河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