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的发言很精彩,引经据典,妙趣横生,既突出了本次活动的主题,又表达并引导了参与者的感受,还充分赞扬、感谢了组织者的精心准备和热情接待,加上丰富但不夸张的肢体动作,越发显出他潇洒和精练的个人魅力。结束时掌声雷动,他深深的鞠了一躬后走下台来,经过时身边的人们无不对他投来赞许、羡慕的眼光,他习惯性的用不落痕迹的眼光往每个角落里搜寻,再不见那双清亮的充满鼓励的爱意浓浓的眼睛。深深的落寞倏忽间袭上心头。
坐下来后,他意兴阑珊的应酬着大家的问候,对接下来的活动内容竟如局外人一般,直觉四周一片静寂。她的影子和与她之间的往事如潮般将他吞没,就如他那晚第一次进入泳池,游到一半时,力气耗尽半浮半沉心胸缺氧头脑空白手脚无助般,再也挣扎不起。
他第一次正规的上台发言是在四年前。那是一个年度工作会议,地点是在这个都市边缘的一个度假村。那是他上任的第一年,他没这方面的经验,虽然,他的文采很好,写出的东西洋洋洒洒,才气四溢,在单位无人比拟。但他平时的工作一直踏踏实实,做多说少。内部开会时也是简洁的布置一下任务或斟字酌句的提一些建议。
所以,他很紧张,他不知道坐在主席台上面对下面那么多人而那么多人中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江浙一带的私企老总时,如何开得了口,开口后讲些什么,知道讲些什么又如何讲得出来?
所有的会议资料和文件等准备工作他很充分的提早准备好了,就这个发言深深的折磨着他,让他吃不下睡不香。她早看出他的焦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而他习惯了自己扛不和她说。
终于,她忍不住了,问他,你的发言准备好了么?
他说,还没有,虽然,发言稿写好了,但心里没底。
她说,写了就好啊,你背一背,到时候现场发挥一下,别紧张,尽量放松,啊?
他苦笑,哪有那么容易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我的话不多的,又没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不紧张才怪,我都愁死了。
她说,这样,反正我也参加,你发言时,别看别人,你就看着我,行么?
他说,那怎么行,别人不笑话么?
她又说,那这样,现在,你将发言稿对着我读,我听,咱多练练。
于是,他捧着发言稿,低头看看,再抬头对着她,读出来,读着读着就笑出声来,于是两人就抱成一团,笑着闹着滚着。
那天,真正上台发言时,他的冷汗从心底流出来,虽然坐着,腿却不受控制的剧烈抖动。他自己能感觉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透着一种陌生的绝望,机械,木然。有那么一瞬间,头脑空白一片,记着滚瓜烂熟的发言稿全部忘光。
这时,他绝望的眼光和台下的她关切、鼓励、安静的眼光相遇,从她的眼光里,他读懂了:你是最棒的,无人能比!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望着她殷切的目光,所有的对她读过的发言稿上的词句泛上心头,于是,重又对着她,只当是读给她一个人听。
他成功了,他不再害怕发言,往后的几年里,他发言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他都会将发言内容读给她听,对着她演讲。每次,她都在台下,用充满爱意的眼神鼓励他,赞许他。每次,他发言后,总会在走下台来的第一时间收到她的短信:表现真棒,你是最棒的!
他确实很棒。就如同每个单位里都有那么一个英俊、优秀、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一般,他就是这个单位的青年才俊。三十七八岁,一米七五,皮肤白皙,体态健硕,英俊倜傥,才华横溢,处理事情雷厉风行,带领着手下的员工将业务做得风生水起。单位里的女孩子们看他的眼神里都透着崇拜和敬仰。
他和她一个部门,她是他的下属,比他小九岁。他清楚的记得,五年前面试她时,外面下着雨。三月份的雨天,透着骨的阴冷,让人心生萧索。
她很冷的样子,瘦瘦弱弱的坐在对面,手里的伞往下滴着水,声音被雨水洗涤得清澈空灵。嘴巴有点鼓,眼睛长长的,眉毛没被修剪过。他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和工作经历,实际上并不是太满意,但部门缺人,就和人事经理说,留下吧,下周一来上班。这时外面的雨一直没停。到公交站台有一公里的路程,他开着车将她送过去乘车,她安静的坐在身边,让他有些不太自然。
她毕业后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很要强,有着和她外表不协调的刚毅性格。对自己对工作的要求近乎苛刻,日常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但这种性格的人注定多受累多受委屈——其他的同事无法理解也无法适应她的工作风格和态度,也就是说,同事之间的工作有时候马马虎虎就算了,大家不太较真,有点得过且过和气生财的味道,特别和其他部门之间更是如此。但她不,她必须要对每件事情要一个明确的、完美的结果。他没办法,毕竟是他的部下,他无法劝她不好好、不认真工作,但他又不能无视她所受的委屈。于是,处处能帮的就帮帮她能让的就让让她。时间长了,她也觉出他对她的照顾,两个人就心照不宣的相互关切着。
他的妻不上班,孩子在老家上学,因照顾了他怕耽误了孩子,照顾了孩子又怕冷落了他,妻就两头跑着过,很累。
他的妻是山东人,身材高大,生就风风火火、急急吼吼的性格,两句话不对就上火,一上火就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没完,弄得不好还动刀动枪的。刚结过婚时,他不习惯,一个月不到就要离婚,但家里将他拦住了。后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他也习惯了,十来年了,慢慢的吵架也少了,加上孩子大了,两头都要照顾。两个人的性格就都缓和了下来,为对方都做了不少的改变,说话做事都能替着对方想想了,日子慢慢也就过得顺了。
偏偏这时候,他和她就出事了。
他的妻子认识她。他的同事喜欢去他家喝酒,周五下班后三五人的带上点酒一招呼就来了,吃他妻子包的馄饨——他妻子的馄饨包得非常好吃,单位里很多人都吃过,用他们的话说:在哪里都不会吃到这么好吃的馄饨,不去开馄饨店真是可惜了。她就是和同事们一起来他家的,吃他妻子包的馄饨,和大家一起叫嫂子。
他们的事情被发现是在从老家回单位的途中,那时长江大桥还没通车,他们在等轮渡,堵了长长的队伍,他的妻等不及要上厕所,就下了车。在不久前他的手机振动了两下,当时他没敢拿出来,这时候,他终于有机会了,就掏出手机,不出所料的是她的信息:回来了么,到哪儿了?
他回信:回来了,在路上,吃了么,干嘛呢?
她又回:在宿舍呢,没人,好冷清,刚吃了泡面。
他一阵心疼:吃什么泡面啊,没营养,老吃伤身体呢。
正犹豫着发还是不发呢,妻拉开车门坐了进来,看着他手里的手机,这时他的神态不自然起来。
妻问,给谁发信呢。
他有点惊慌,说,一个同事。
他的妻觉出不对劲,将手机从他手上拿过去,念着那个编辑好的信,说,哪个同事啊,这么关心。
他无力的说,老王呢,来个信问我回来没,说没什么吃的,在吃泡面。
他的妻朝他看看,再不言语。
到家后,气氛一直沉闷着,让他窒息。终于,他开口了,说,那个信是发给她的,也没什么,只是怕你误会,所以说是老王。
妻的眉头越发皱的紧了:我就知道是她,就等你自己开口呢,说吧,怎么回事?
他说,确实没什么事情的,同事间的相互关心,很正常。
他的妻不再说话,冷冷地看看他,冰冷的眼光让他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早上,他按时起床,收拾好后准备出门上班。刚拉开门,妻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冲过来嘭的一声将门重又掼上:还想着去上班么,当你的事情完了么。
他的头脑翁的一下子蒙了,木木的站在门边:不是说了么,没什么事情的。
那好,你就别去上班了,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和我说。
他无法跨出这道门,他知道妻的性格。记得那年他学徒时,刚结过婚不久。单位离家里十公里路,那天一早妻让他将所有的橱橱柜柜抬出来晒,抬完后他和每天一样骑自行车去上班,妻拦在车头,说,你别去上班了,这么多东西呢,下午还得抬进屋。
他说,班怎么好不上呢,你让爸妈帮帮呗。
说完,绕过妻就走了。
到单位上班还没一会呢,一个同事从车间外进来,说,你的老婆怎么来了,让我叫你呢。
他差点没晕过去,赶紧的跑出去,妻正冷着个脸站在车间门口,手里还拿着围裙:跟我回去!
他问,你怎么来的?做啥?
别管我怎么来的,你回还是不回?
他回头看看车间门口挤眉弄眼的同事们,说,我去请假。
回来的路上,他骑车,妻埋着头走。当时正怀着身孕呢,他心疼。好说歹说,又哄又骗的将妻哄上车。问,你到底怎么来的啊。
我走来的,你不理我,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撵来了,围裙都没解,身上没一分钱,做不了车,就只好一路跑来了。他哭笑不得。
有过前面的这事情,他今天不敢跨出这个门,他怕妻再追着他去单位,这次去就不那么简单了。还不定怎么闹呢。想想心里就开始慌里慌张的。
而实际上,这个时候,他和她确实还没什么事情,如果有了,那个倒霉短信他就不会犹豫着发不发了,因为他自己觉着这个信会不会让她感到太过关怀而引起误解。平时工作中有过的关切也是暗地里的心照不宣的,大家都没挑明。
但妻一定要他交代,他就犯难了,苦口婆心赌咒发誓的说,真的没什么事情啊,虽然——他说,虽然,我平时是觉得她还可以,挺不错的。
妻抓住这句话,可以?挺不错的?就是喜欢了?
他怔住,再没办法否认,蔫头蔫脑的不再出声。
妻冷笑到,你到底是喜欢上人家了,我早就感觉到了,最近你一吃饭时就夸她,我就知道你喜欢上了才夸她,你自己是感觉不到,我感觉到了。
但我们真的没事啊,什么都没做的。他垂死挣扎着。
我知道,我相信,我相信你们没做什么,你们还没来得及呢。妻的话令他如遭大赦。
但第三天,刚要出门,妻又将门堵住了:没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许去。
他又蒙了:不说了么,没事情,你也都相信了的。
妻说,不能便宜你,想起你去上班面对那个骚货我就来气,你得对我有所补偿。
他无计可施,捏着鼻子又请了三天假——陪着妻去了趟崇明岛。
三天后他去上班,她的眼神里满是疑问和关切,他装作没事人,埋着头做事。心底却是透着委屈和忿然。
这以后,他再也不得太平——在接下来的一件事情后他们家有了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单位组织的外出活动他一律不准参加,晚上不许在外应酬。这是一个令他难堪、愤怒的规定,令他对他的家庭对他的妻越发恐惧和反感。
那件事是这样的。单位每年要组织旅游,他作为领导,是组织者也是带队者,总之,这种活动,他必须参加,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早提前两天将这次活动告知了他的妻,当时他的妻面无表情,未置可否。
那天早上,所有参加旅游的人七点整在单位集合,两辆旅游巴士等在那里,群情激昂,兴高采烈。他早早的收拾好了,出门前亲吻了面无表情的妻的额头,小心翼翼的说,我走了啊。
出得门来,下了一级楼梯,悬着的心刚一阵轻松,这时,听见身后的门竟是开了,头还没完全转过来,眼前一道黑影飞了过来,紧接着头上一阵剧痛。他莫名的伸手摸着头上的痛处,看到一只高跟鞋砸在他头上后已经骨碌滚下楼梯。
木然的转过脸,他的妻正两手叉腰如门神般站在门口:你当我是死人么,我就会这么轻易让你出去快活么,让你和那小骚货去鬼混么。
他顿时如天塌般的两眼发黑,楞了楞神,走下楼梯,弯腰将那只鞋子提起来,看了看,然后上楼,挤过他的妻,回到屋里后掏出手机,给单位老总打电话。
老总,这次旅游我不去了……
话音没落,手机竟已被他的妻横手夺取:他不上这个班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我不会再让他和那小婊子鬼混……
他惊慌的站起来抢手机,这时手机早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这件事后,他依然上班,只是越发的沉默,所有的应酬不再参加,每天按时上下班,家里的气氛更加压抑,再没有了原先的缓和和平淡。
她也觉出了他的压抑和颓丧,感觉到这事好像与她有关,看他的眼神里更透出关心和疑问,时不时的也就试探着问他,他起先不说。但时间久了,对她的关切便是动心起来,也想着她的无辜——本没影的事情,倒是暗地里被他的妻骂了多次了。
慢慢的,两颗心近了起来。事情竟是有了实则性的进展,情人间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他的妻虽然怀疑着,但他每天循规蹈矩的按时上下班,慢慢间也就放松了警惕。
他们之间和所有的情人之间一样,甜蜜而温馨,直觉爱对方胜过爱自己,只要是对方的都是好的,只要对方想要的尽着办法也要去给对方。
不觉间,几年的时光就过去了,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开始时的热情和温度,没丝毫的降温,感情越发深厚,难舍难分。
终于,他们又被发现了,还是手机——所以,那部手机的电影拍得真他妈的让人无语,太真实了。他时常恨恨的想,想着就恨不得砸了手机,永不再用。
那晚,单位吃年夜饭,回家时漫天飞雪,那场雪据说是上海这些年来最大的一次。他开着车回来,她不放心,给他去了个信:到家了么?
不巧,他到家了,手机刚放在床头,衣服脱到头上还没拽下来呢,他的妻看到了手机的亮光,拿过来看看,没声张,直接就拨了回去。通了,但那头不说话。
他一看,知道又出事了,就将手机抢过来,马上将那个号码删掉。
但已经晚了,这种事,任他再怎么解释也是枉然了。
第二天,他的妻直接去了他的单位。这次,他的妻处理的很聪明,没有如他所料的大吵大闹,而是面无表情的从他和她的身边过去了,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去找了老总。
半天后,他的妻从老总办公室出来,还是面无表情的回去了。
老总找了他,他不认账,但掩耳盗铃的事,老总也不多加追问。只是和他说,必须要她走,他不答应,说,要走我走。
老总说,我不会放你走的,你的妻也不愿意你走,所以来找我谈,我认为她处理方式很好,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我已经答应了她会妥善处理这事的,你放心吧,我会给你的那个她适当的补偿。
他说,这不公平,这事与她无关,我不会答应,我走,不管你放不放。
第二天,他不辞而别,关了手机,回了老家。
第五天,他刚开机,老总的电话就进来了:她找我谈了,我还没说你的事她就知道了,她让我打电话给你,让你无论如何回来上班,单位离不开你,你回来吧。并且,她已经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电话也关机了……
他疯狂的打她电话,一直关机。
他当天赶了回来。
两天后,她的电话通了,那头的声音如同隔世。他哀求着,你回来吧,我们商量了再做打算。
她幽幽的说,你不该一声不响的走,我知道你为了我,但你走了我就能呆得下去么?你留下吧,我走,你的位置和我不一样,以后你还可以帮我啊……
过了一天后,她回到单位交接,他不敢见她,临走时,他和老总说,我去送她。
老总理解的拍拍他的肩,说,去吧。
他将她送到她临时租住的一个狭小房间里,泪眼相向,却终是无言。
一起在真功夫吃了顿午饭,她一定要买单,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一顿饭了,让我来买单吧,求你给我个机会。
他泪眼模糊,点了点头。
就此别过。
事后,他常常在想,欠她的,再也还不清,哪怕是那一顿饭呢,然后就怔怔的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