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多丑。燕儿用拇指和中指挑着那杯果粒茶，如此这般地和对面的付云唠叨，她的眼睛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极了冬夜里果粒茶升腾出来的袅袅轻烟，暧昧，却也真实。付云淡淡地笑着，用双手捧起那透亮透亮的杯子，他瞧着悬浮在杯中的嫣红嫣红的液体，思考着它是如何地在五脏六腑间流转，后来……后来变成了什么呢？他窃笑，心不在焉地捧哏：女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不够完美呢？
呵呵，才不是呢。燕儿静静地瞧着付云身后那帘布满了碎花的幕布，那是一种很轻佻的冷冷的花色，装模作样地横陈着欲拒还迎的暧昧。燕儿抿了一口果粒茶，有点凉了，滋味没有之前那么浓烈，但她还是很有节奏地咽了下去。她瞧着那碎花，继续说：我那时真的很丑，我自己心里明白的，丑得……无法言语。跟你说个例子吧。有一次我们去一座风情园，出来献唱的小伙子姑娘们一个比一个俊俏。其中有一个领头的小子成了主客之间最耀眼的明星，我当时在拍照取景，无意中镜头对准了他，他慌忙用手遮挡，并皱眉示意别拍，而之后，他并不拒绝与其他美女们的合影。还有，篝火晚会时，莫名其妙地我和他排在了一起，大家必须手拉手围成个圈儿跳舞。他回头一看是我，脸上欢畅的笑容有些僵硬，勉强跳了几个步子，连忙跑到另一边去了。呵呵，知道我当时有多丑了吧，丑到看一眼都觉得是犯罪。
你杜撰的。付云将杯中红色的液体一饮而尽，续上热腾腾的茶水。帮燕儿续水时，倒掉了杯中残余的凉茶，燕儿瞅见了，却说不出“谢谢”二字。付云放下茶壶，坐正，问燕儿：后来呢？你就因为这个故事，整容了？臭美了？到现在真的这么美了？
燕儿低头看桌面，说现在的我美吗？很多人这么说，我自己也觉得比以前美了许多，但绝对不是因为那一次受了打击的缘故。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摸摸脸，问付云：我看起来像整容了的样子吗？
付云噗嗤一声将刚刚含在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奶白的桌面上顷刻间红晕斑斑。他一边扯过纸巾擦拭，一边呵呵大笑：当真啊，燕儿，我是说笑的。你真的想太多了，自从我认识你，你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啊，什么时候丑到故事里讲的那样了。脑袋瓜整天想啥啊，别自寻烦恼了。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说吧。
燕儿脸色微红，不知道是红色的茶水染的，还是桌面上的斑斑红晕映衬的。好吧，我现在告诉你……一个秘密。俗话说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还有一句俗话叫女为悦己者容。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我比以前漂亮多了，那是因为一个男人。
扯吧，燕儿，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你以前有多丑，也从来没有认为你现在有多美。你一直是你，真的，燕儿，你一直是你。付云从另一张桌子上拿过两只新的杯子，重新倒上滚烫的茶水，跟燕儿说先喝一杯，暖暖胃。
茶水下肚，燕儿的脸更红了。她执着地要讲完下面这段话，且不许付云插嘴。付云点头，示意燕儿继续讲。
那一年，我比跟你讲到的篝火晚会上更丑，篝火晚会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那一天，我甚至没来得及洗脸，随便将头发扎住就跑出去了，因为有个很着急的会议要开。开完会，很多人一起去吃饭，我因为准备资料一天没吃饭了，狼吞虎咽，脸上肯定都沾了酱料。大家都在垫了垫肚子后开始举杯，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和我碰杯时，靠近我，说……他喜欢我。好久好久，我才把嘴巴里的食物咽下去，且惊得不知所措。因为……假如那时的我很丑的话，那时的他是大家公认的潇洒。他说喜欢我哦，你能相信吗？几杯酒下肚，桌上开始热闹起来，我却因为他那句话，始终咽不下去任何的酒液。他却越喝胆子越大，当着所有人的面，抓着我的手不放。他反复地说这么久以来，他是如何地喜欢我。你知道的，那一晚，我逃了，我肯定会逃的。没过几天，再次见面，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我。从那一天起，我知道我宁静的心沦陷了。
付云也开始低着头，用拇指和中指挑着那透亮透亮的杯子看。燕儿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快，她问付云：你怎么不问我“后来呢”？后来……我真心地感激他“喜欢我”，因为感激，我希望彼此做一生一世的朋友，而不是一时一刻的恋人。我太明白爱情这东西的可靠性了。更何况，我能感觉到，他和我之间，暧昧大于爱情。可是……最终地，还是没有躲过，或者说没有忍住。那天是篝火晚会结束的那天，我躲在他怀里使劲哭，好像是哭我为什么破了自己的誓言，做了他的爱人而不是朋友。其实，我是终于明白，在我最丑的时候，谁爱上了我。我愿意，或者说我希望做他一生一世的爱人。之后，我就出差了，出差中，开始精心打扮，学着化妆，学着色彩搭配，我要彻底从丑女人的漩涡里走出来。等我光鲜靓丽地回来，突然发现，他比之前冷淡了许多，好像我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你知道的，我的性格是不会去询问更不会追问的。从此后，我和他又成了我“理想”中的朋友，可我……深深地喜欢上了他，不，应该是爱上了他。日子持续着，煎熬的滋味也持续着，我开始忍受不了。
哦，那后来呢？付云抬起头，凝视着迟迟不往下叙述的燕儿，像是凝视一座很陌生的城池。
后来？燕儿也抬起头，凝视着付云，不躲不闪地瞅着这张谙熟于心的脸。继续叙说：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和他有一次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鼓起勇气问他“喜欢我吗”？他迟疑着，回答说“这怎么说呢”。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彼此已经很远很远了。但那一刻就是不甘心撤退，又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他说我想得太多了。我知道从我自己这方面来说，这应该是和他最后一次谈这件事了，以后不会谈，也没有机会谈了，我必须要弄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不然，我知道从此后我会有多痛苦。当时他在桌前忙碌着，我站在他身后整理东西，我就是在那时候做了生平最大胆的一件事，从后面抱住他，对他说我喜欢他。其实，那是我的一个试探。而他真如我所料，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他说还有其他的事，我们走吧。我终于明白了他曾经的“喜欢”不过是几句“梦话”，也终于明白，因为他的喜欢，我的喜欢却那么地真实，因为我的心疼痛，很疼很痛。而这一切，你能明白吗？
我……也许明白吧。付云从口袋掏出一盒烟，打开，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燕儿，你不要想得太多，也许，那时候他心情不好；也许，那时候他对你有误解；也许……燕儿，也许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都过去一年了，你现在还提他做什么。我们聊点其他的吧，我很想知道这一年你去哪儿了？打电话不接，留言QQ不回，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搞什么搞啊，闭关修行去了吗？呵呵，今儿难得碰见你，我们好好喝一杯，以茶代酒，祝我们再相遇。
燕儿笑，笑得很畅快。好吧，以茶代酒，祝我们再相遇。付云，我问你一个问题哦，不，是两个问题，你可以在心里作答，也可以说出来与我共享哦。呵呵，听着，第一个问题，在你最丑的时候，谁爱上了你？第二个问题，在你最美的时候，你爱上了谁？
这怎么回答嘛，你喝多了，什么美啊丑啊的，这么多年，你在我心里始终就是这个样。付云的眼睛开始湿润了，他试图抓住燕儿的手，却发现两个人坐的那么的远，远得够不到彼此。他将那只手收回来，在空气里无意识地抓了几下，有些尴尬，付云默默地笑了笑，说燕儿，我也想问你这两个问题，能告诉我答案吗？
燕儿笑而不答，在果粒茶里又蓄满水，加了好几块冰糖，搅拌溶化。那杯浓艳的茶水都能看出黏黏的劲头了，她才住手，给付云满满地倒上一杯。喝吧，我喜欢甜一点的，我想你也会喜欢的。哦，刚才我讲的那个故事，难道你不想问一问后来的后来吗？
哦？后来的后来？恩，想听。付云默默地笑着，端起那杯茶，抿一口，竟然一点都不甜，是酸的，付云心想，怎么会是酸的呢？燕儿加了那么多的冰糖哦，难道冰糖本来就是酸的吗？
燕儿也默笑，端起那杯茶，细致地浅尝细抿，直到全部喝完。她从包里取出围巾帽子手套。她说这个冬天好冷哦，一定要学会自己保暖。付云，燕儿低下头，不再去看他的脸，燕儿说：那两道题对我来说并不难，在我最丑的时候，是你爱上了我，你不承认我也知道。在我最美的时候，我……爱上了别人，我不说你也已经明白了。付云，谢谢你，是真心的感谢。这一年，我明白了人生的错遇都是一个一个偶然或者误会造成的，但是既然错过了，就让它彻底错过吧。你知道的，我曾经那么样深深地爱过你，只是，后来的后来，没有你。
付云将最后一口茶水吞咽到肚里，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团茶水凝结成的小疙瘩在胸口、心肺以及胃里流转，久久不化。出门，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午夜的城市里，万家灯火已熄灭了一半，而这零星的灯火也暖不了这冬夜。付云想起那一年的那一天，有人在茶水间说燕儿越来越漂亮了，好像谁看见她傍上了一个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那一刻，付云的心和此刻一样的冷。只是，很多事情当时想不清，等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所以，不管对谁来说，都是……后来的后来，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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