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鱼最幸福的时光当然是每月的24日，那一天他就可以有足足的半天时间和秦淑坐一块儿做月度统计报表。那种幸福是难言的，如梦如幻的，是每夜里那些梦境的现实版。肥鱼可以屏息捕捉秦淑身上散发出的每一缕馨香，让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张开尖细的小嘴巴来贪婪呼吸。
但是，那幸福同时也是辛苦的。他得竭尽全力的掩饰自己，不能让自己有丁点的失态，得将怒放而失常的心率强按在胸腔里，还得将面部的表情恨不能刷上层固化剂固化一下。这是真的辛苦，是一场轰烈得没有一点声音的战斗。
那天同样如此，秦淑坐着肥鱼的位置用肥鱼的电脑，一边将那些数据往自己的报表里过一边问肥鱼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肥鱼僵直的坐在她边上，正在进行着自己的战争呢，心底的厮杀你来我往难解难分，深邃的眼底已有隐约的硝烟弥漫开来，话语也早已木讷而词不达意了。
秦淑已经习惯了肥鱼这种状态——每次都是这样，她理解为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内向，见女人就紧张。所以能自己做的就全部自己做了，听了他一些东西不靠的话后也再懒得问他。
秦淑需要的资料是肥鱼日常做的一个月以来车间的实际记录数据，本来只要肥鱼提供给她就行，但是她自己做习惯了，并且肥鱼提供的东西她还得再问一些具体的情况，她觉得工作有重复，所以就索性自己做了。
她先在自己的表里做一些基础数据，然后她需要用vlookup函数将肥鱼表里的一些内容带入自己表里那些对应的基础数据后面，这是一个简便快捷并大家都常用的函数。她首先选择了自己基础数据表里的条件值，然后再选择了肥鱼表里需带入的符合条件的列，然后在列序数中输入10，匹配条件中输入0，确定后得出结果，再将所有行下拉复制。待拉下后才发现结果有点不对劲，前面那些行的数值竟都为0，只靠下面的一些行里却有长长的文字，秦淑就奇怪了起来，转头望了眼肥鱼，肥鱼正在那发着呆呢，满眼睛里是奇怪的神色。秦淑不再理他，就细细的看那些文字。
——却正是肥鱼的那些诗句。
原来，秦淑在用vlookup时将列序数写错了，应该输入11的她输入成了10，所以就将肥鱼那隐藏起来的N列里的诗行拉了出来。
肥鱼其实已经写了很久的诗了，他从一千行不往下，而是往上写，断断续续竟也已写了几十首。
鬼使神差，秦淑竟也从下往上看，首先就是那首锦书。往上看了两行时嘴里就叫了起来，说好啊肥鱼看不出你还有这能耐呢，还会写诗啊……
肥鱼如遭棍子兜头擂了一记，心里那鼓声阵阵战马长嘶的战争也立马就停了，人却已经猛的站了起来，脸色已经变了样，说秦淑你……你怎么就看我写的东西了？
秦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说怎么了肥鱼，诗写得挺好的啊，看了有啥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肥鱼呆站着在那，脸色从红到白，起伏着胸膛将呼吸调整了下，说秦淑你看了只当没看好么？
秦淑就笑了，说我看了就看了怎么能只当没看呢，这有啥呢，诗么不就，我也看不大懂呢。
说着就将数据重起一列又拉了一下，将表格保存了，弯身将U盘拔了下来，说好了肥鱼，你的诗我收藏了，等有空慢慢欣赏，你不会介意吧？嘿嘿……
肥鱼呆呆的就看着她施施然的出门而去，心里一时分不清是喜是忧。
事后肥鱼想了会，觉得秦淑看就看了吧，诗么，里面的语言都是隐晦的，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地方能显出他的心迹来。
但有些事情，明明是你心里最渴望的，却又是你最怕发生的，而你最渴望的事情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做起来就没过多的去想后果。但往往，那些你最怕发生并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秦淑是在看到肥鱼那些诗行的第七天收到来自西塘的那封信的。
信是用快递寄来的，拆开后里面掉出一张纸，上面是寄信人写的几句简短的话：xx先生（或女士）：因为本店即将转让，本人也将去外地定居，所以，这封原本还需一年半后寄出的信，我们经过慎重考虑还是先行寄出，以免遗失，如有给您带来不便务请谅解！
秦淑拿着那精美的红玉兰信封看，没有落款，就满心疑惑的拆了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着的白纸，展开后却正是肥鱼的那首锦书，再看那诗下面的日期，竟然是一年半之前的！
秦淑当时就呆了，肥鱼的诗她都看过了，她一直还在想，这肥鱼可真是个深情男子啊，这些诗是为谁写呢。现在终于恍然，肥鱼的这些诗竟都是为她而写！并且这是一年半之前的，那么这个死肥鱼是啥时候就动了这歪心了呢，自己怎就一点没有察觉啊？
心里不觉一阵慌乱，将信封捏在手里，直觉魂魄也已丢了。
三天，秦淑忍了三天，终于还是拿着那信找了肥鱼。这三天她如过了三年，她无法冷静下来，她无法让一个人默默多年的在背后爱她念她，梦她想她，她恨自己的木然不觉，她要和肥鱼谈谈。
肥鱼却没有给她谈的机会。当秦淑将信封一拿出来时，他的脸色就白了，他选择了转身，他没等秦淑问，也没理会秦淑在他身后的轻唤。他只是默默的转身走了开去。
那个夜里，肥鱼竟然没有梦，他睡得从没有过的香，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肥鱼离开的时候没有见秦淑，他只用了短短的三天时间就偷偷的办好了离职手续。
很快，他就找到了新工作，和原来的工作单位刚好在这个城市的两头。他住所没换，正好在两个单位的中间。他每天八点半上班，要坐四十分钟的车，原来是往右走，现在是往左走。
他换了号码，和原来那公司里的人都不联系，发型也换了，还买了几件像样的衣服，照着镜子时就对自己说：该告别了，那些梦。
所有的新工作做了四五个月后就变得陈旧了，变得比那几件进公司时买的衣服还旧还让人心生疲倦。
有些陈旧是一去不复返的，比如衣服鞋袜甚至那工作，但有些陈旧却是封了坛的酒，那种味道越是经年越是浓烈，那种浓烈是有蠢蠢欲动带了锥的翅的，等你稍嗅到一丝时就能一下子扑腾着钻将出来，直将你整个的包裹进去。
秦淑于肥鱼就是那坛陈封的酒，肥鱼一直将坛盖捂着压着还贴上封条。但是这都是欺骗的他自己，他能压抑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却无法操控自己的梦境。而梦境却正是那开坛的钥匙。
肥鱼在接连的两个晚上梦到了秦淑后知道是自己彻底的完了。
第三个早上，他五点起床，洗脸的时候望着镜中的自己，心底涌过一阵绝望的悲凉。
五点半时他去到马路对面站台坐车——没有往左，却往右去了。
秦淑住的地方在公司的往右再往右转个弯，她是八点上班，一般是七点一刻时出门乘车。
肥鱼在七点钟时下了车，他站在秦淑将乘车的站台对面——他一直知道她会在那里等车。他想她，他想看看她，只是看看她，只一眼而已。他这样的对自己说。
按肥鱼的计划，他看到了秦淑等秦淑上车后他再坐下一班，那么他刚好就赶得上上班时间。
他果真就看到了秦淑，仍是那个样子，头发松松的仍用根皮筋挽在后面，只是面色稍苍白了些。当她从路的那头出现在肥鱼的视线里时，肥鱼的心一下子就涨痛了起来，像是坠入一道无底的崖，那种坠落是没有一点指望的，坠落得如同身畔的一切早已静止，却又似身子是静止的只那道崖在呼呼的从身畔往上掠去，秦淑的脸庞在他的眼里只清晰了一下子就模糊了起来。
他浑身软软的没了力气，眼前仍是一阵模糊，却连抬手揉眼的力气也没有了，但脚底却没有知觉的往前就迈了开去……
秦淑是在将要上车的时候听到了那声刺耳的刹车声的，然后大家都不上车了，都往马路的斜对面跑去，乱哄哄的叫着说出车祸了出车祸了……
她心里一下子就狂跳了起来，也随着人流往那跑。
只跑了没几步，她就抱着头蹲了下来，她看到了安静的躺在一辆轿车前面的肥鱼，脸正转向她的方向，嘴角好似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她几乎是爬着到肥鱼的面前的，她没有嘶喊，只是将肥鱼眼角的泪和嘴角的一丝血迹擦去，然后将他的头紧紧的抱在自己的怀里。
在肥鱼的手边，飘落的一张白纸上，一首诗正静静的躺在上面，那一行行黑白的字迹却是如此的鲜艳生动，像一条条欲要逆流而飞的鱼。
那是秦淑没曾读过的一首诗：
……
我从没在站台上送过你，也从没在站台上迎来过你
你很匆忙，像不停靠的车轮
那只或那几只你我都未谋面的小鸟
总是起的早，已经将我的第二棵向日葵啄掉了两片叶子
你唤我的影像今天早上又投射在阳台玻璃窗上
你指着窗外说，鸟不吃虫，只吃你长了粗壮毛管的叶子
我浑身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伸向你的手臂
你说我递给你的纸巾上再没有一句能打动你的诗
你说我掉头走开时，再也不回头，或是有回头的动作
你却不知道
我患了半世的颈椎病，被你在有你的半世医好
但是，今世再无法回转
我的诗句，和眼泪，还有鼻涕
一样唏嘘，一样，被比鸟起得更早的运垃圾的车子，收纳
其实，我只想
在哪个站台
迎你一次，再送你一次
……
＝＝完＝＝
微博帐号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