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所在的风球大街大小商户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政府工商部门向所辖商户下达上调管理费，并顺带催缴个体协会费的通知。由于通知要求的不合理，尤其是个体协会会费的强制性征收不合理性，遭到商户的普遍抵制。后来，头戴大檐帽的工商人员成群结队挨家挨户催缴。其中有一名由工商临时请的，曾经在公制企业下岗沉寂多年的干部，一个大块头的家伙打头阵，妄图通过野蛮手段强来。此人看上去的确显得很粗野，一身蛮力，走到哪里一树眉毛瞪眼睛就显得威风八面。各个商店和餐馆的老板看一眼无不有些惧怕他，不知就里的人还真的被他唬住了。时人见之莫不紧张而畏惧。就等待被他们像宰羊羔随时随地狠狠挨上一刀。
“原来是你，你死了烧成灰我都认得。你他妈去年还在家穷逼待业，今年怎么另外穿上狗皮来这里耍威风？”我突然听到不远处，一个外号叫喜大神的商户老板大声断喝道。随着这声音，喜大神的餐馆门前已经陆续有人驻足围观。
“不要买他的账，这人穷逼缺德不要脸。”这时候传出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我于是也走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只见有四五个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的人呆立着，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穿一身及其不合身，显得又短又小的制服家伙十分尴尬。看得出这人受到当头棒喝方才显得不自在，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在人们的心目中这应该是极为有意思的一幕，因为，这个大块头的家伙脾气非常暴躁，虽然受到当事人的当场揭底辱骂尴尬了一会儿，可是他依然不甘示弱，便与喜大神对骂起来。骂着骂着后来两人纠缠在一起打了起来。喜大神不是那人的对手，被那人追打扑倒压住在地下。于是，喜大神的老婆和一旁围观的众人大声喊道：“打人啦！知法犯法工商打人啦！”那被扑倒在地的喜大神顿时一边与之反抗一边便大声叫骂起来。
当时我不知就里，一溜跑上前去劝架，使出平生力把双方拉扯开，尽管我听到有人对我喊：“别去扯开！”我还是过去一把那大块头的家伙拉到一边，转身又把喜大神也从地上拽了起来推到另一边，让他们不至于又纠缠在一起打架。这时候，我看见一张张情绪愤怒和惊慌失措糅杂的面孔纷纷从门店里伸出来，四周很快就围了一圈人，接着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多，仿佛突然从的地下冒出来一样。
“打，打他狗日的，怎么不打呢？！”围观的人群似乎很失望，埋怨戏剧性的一幕收场太快了。有可能在埋怨我多管闲事，让他们失去了看好戏的机会。但是骂声还在继续，那是喜大神的破口大骂声。我看见那个高个子家伙被骂得没有还手的机会，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青紫，嘴里不住抖落着：“我要罚你，你等着，我要你永远不要这里开店。”
一些商户见他这样说，便当面指责着，嘲笑着，这也让他回击时语气苍白无力底气明显不足。看得出来，这一事情的发生对这人来说大出意外，也使得他叫苦不迭。后来随着穿制服的人中一个矮胖的人叫一声“撤”，一帮人便背着骂声灰溜溜逃之夭夭。
喜大神比我年长，中等而瘦削的个子。印象中经常穿一件不怎么贴身的白衬衣，长型的脸上安一张方形的嘴巴。说话时常很亢奋显得大大咧咧，又时常很深沉显得闷声不响，给人一种情绪不稳定，神经兮兮的感觉。
我认识他是我接下风球大街那个门店之初，那时，他已经在那里做了好多年餐饮业了。由于我决计要在与他相隔不远地方安顿下来做餐饮行业，恰好又赶上他们家的经营状况惨不忍睹时期，故时常遭到来自他和他的老婆的冷眼看待。因为我们是初来乍到，许多事情不愿意与他们斤斤计较，并力图在同行间建立一种和谐气氛，达到和气生财的目的。所以我与他之间才没有什么冲突，当然谈不上什么过节。我有时候碰在一起也客客气气向他呼叫一声“喜师傅”，以示同行之间的礼数，尽管他那么大大咧咧。
当然，要说他这人也不那么不好相处，其优点也还是有的，多数时候也还表现不错。比如说，有时候指点指点我如何做生意，或以局外人的眼光提一些有益生意的改进措施对我尤为重要。这是通过这次我义无返顾的替他劝架得到的报答结果，并以此得到他在这方面的关照渐渐多了起来。想到当时他被那大块头的家伙放倒地上，心里一定是很恐惧的，当一个人受到威胁，难道不希望有人来搭一把手？幸好，我在关键时候伸出援手，算得上是帮助过他的人了。可见他是懂得知恩图报或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那种人。
我们开始在一起谈这谈那，一些个人家庭方面的生活琐事无所不谈。随着我们相互间不无坦诚交流的扩大，我发现他对我的家族背景饶有兴趣，并力图尽可能多的了解家族一个名叫兰花的一位女子。我注意到当他提到兰花这个名字时，脸上容光焕发，眼睛潮动发出异常的光彩。他开始对我说：
“早年大集体年代，我在你们那个地方滚来滚去，每家每户我都熟悉。也许你那个时候还小，对此一无所知，但那个时候你们那地方年纪大一点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也没有不知道我的，可以说他们统统对我印象不错。特别你们的那有位老书记跟我关系很好。见面总亲切叫我小喜子。
我那个时候年轻潇洒，在城里一家国有企业当个部门小头目，由于我喜欢打交道，又有点身份，所以我还是有相当不错的门路的，老书记托我办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当年计划经济下，农村许多东西不容易买到，都要相当的路子。老书记抑或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就立马叫我出马解决，比如说买农机，电线什么的来着，对了，你们村第一台推土机是我亲自到南京提回的。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前女友，也是我的初恋女友，就在你们那个村里的人。她的名字叫兰花。是位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心动不已的女人。那个时候兰花的哥哥也好，弟弟也好都不愿意干农活，想跳出农门。那个时候，人们对于乡下人和城里人异乎寻常的敏感，由于城乡差别和二元体制造成的思维惯性，城里人常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现实优越感和历史优越感。”
我就凭着这种优越与他们打交道。知道兰花的哥哥弟弟现在做什么吗？想必只要他们一提到我的名字就会让他们感恩戴德。弟弟被我搞出去当兵后来如愿跳出农门，哥哥因为过了年龄没有当兵，被我搞到村部当农机员。改革开放后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搞运输发了大财。我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他们做那么多好事？都是为了她。”
喜大神谈到过去的岁月总是带着一种激情，还夹杂着一些对那个时代的缅怀议论，尽管那时候他并没有现在有钱，尽管那时他不能够有单独经营餐馆的权利，并因为没有七万块钱的储蓄难倒英雄汉。但他还是十分享受针对于乡下的农民所具有的优越感觉，他因为拥有这种感觉让他兴奋不已，并不断追忆缅怀那个时代。这一点令我十分反感。
然而，我还是对他的故事饶有兴趣，我家族中真的有一位叫兰花的女性吗，细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位，虽然我了解不多，她也与我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而且比我年长不在一个生活范围里面，但我还是想起了她的容貌，并在脑海里搜索给我留过什么印象。
老家的确有一位叫兰花的女性，早年嫁了一位城里当工人的，那年头就时新嫁城里工人为光荣！这闺女当年那个俊俏在乡下算是百里挑一，水灵灵的大眼睛，红扑扑的脸蛋子，可把那些乡下小伙谜的了不得，上家做媒的人可以说是挤爆了门。可这闺女一个也看不上，她说，宁肯在城里住茅房，也不肯在乡下住楼房。这事在当年真是闹得不象样，也把父母急得有些找不着北，跑到城里老姑婆家非要老姑婆亲自出马在城里物色对象……。想到这里，我疑惑丛生，不禁问喜大神：
“我们老家那位叫兰花的闺女后来嫁了个城里工人，难道你就是传说的那个城里工人？”
喜大神见我这么一问，登时整个人像受了什么刺激，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没有。最终临到要结婚，她却嫁了别人，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哀之处。”
“为什么？”
“就因为我被人骗了七万块钱，那钱是单位的-，我没有偿还能力---我被捕坐牢-了----于是她最终嫁了另外一个人，一位印染厂的职工。后来听说调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等到我出来时候她已经结婚好几年了，所以我不怪她，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过她一次，都怨我没有福气。”说到这里喜大神幽怨地垂下头，久久不语。我宽慰道：
“其实，嫂子也不错，虽然容貌一般般，绝对的干活的第一把好手，在我们乡下人看这就是福气。”
我说这话，他没有否定。喜大神的老婆的确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他餐馆的掌厨配菜大都是她一个人做，喜大神只是忙的时候去帮忙。
由于我与喜大神关系进了一步，我和妻子便不时过去串串门，交流交流。喜大神老婆显然对我们一改过去冷淡态度，变得热情起来了。她与我妻子在空闲时候经常聊一些厨房里面的事情，我与喜大神也是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显然，大家和睦相处，不计较同行是冤家的古训倒还相得益彰。许多日子里大家都这样平淡度日，不乏适度的竞争，不乏相互交流，的确使生意有相当起色。只是后来发生一件事情，使我们两家又产生隔阂，这一点大出我意料。
事情是，我在老家打听到兰花的近况，并口无遮拦把她的近况对喜大神说了。竟然引起他的感情极大震撼，直接导致他与嫂子发生家庭危机。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事情是这样的：我打听到兰花自从与那个位印染厂的职工结婚后，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可是他们日子一直过得不怎么幸福，因为那男人身子骨不好一直病着。后来他们共同赖以生存的厂子垮了，他们都下岗了，他男人熬不下去终于把她丢下撒手人寰。现在，她是又穷又有颈椎病，整个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不过，听说后来她改嫁了另外一个男人，现在家庭情况也不怎么改善，主要是她得了癌症。这件事情不让喜大神知道则罢，一旦让他知道，非要去见兰花一面不可，还说要资助她钱。你去见一面资助点钱也就罢了，你非要对嫂子说我是他前女友兰花的本家人，资助兰花也就对得起我们两家友好关系，这是喜大神想出来的逻辑！反正喜大神是变着戏法要说服他老婆支持他。却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才让他老婆耿耿入怀愤恨不已。平心而论，人家凭什么支持你。支持你去损害自己的感情和这个家？好久以来，喜大神一直把他前女友兰花奉为女神，以致占据着他的全部内心世界，作为与他生活二十多年的老婆难道不知道？
因为他老婆一直不赞成他的做法，好几天喜大神一直处于一种煎熬状态。因此他脾气极坏，在家里对任何人没有好气，经常摔盘子砸东西。直到有一天，他老婆忽然在我和妻子的启发下想通了：就让他去兰花那里见上一面，以让他死了一条心，因为兰花毕竟是得了癌症的人了，让他看一眼她在病中的样子，说不定了结一段感情，今后专心你的这个家也说不定。如果让他这样一直烦躁下去也不是办法。
于是，就有了我专程去跟他打探兰花的现在居处这件事。据我了解，兰花自从另外嫁人后就回到了我们这个城里了，她的家在一个十分老旧的居民区。从沿街口的弄当进去要拐好几个拐。那天，喜大神梳洗完毕，精心打扮了一番，在我的引导下前往兰花家而去。我们搭了出租车，穿了好几条街道到达那个居民区。我们爬了好几层楼，当我们敲开她的家门时候，你知道出来开门的是谁吗？绝对让我们意想不到，是几天前那位跟喜大神打架的并被骂得很惨的大个子男人。我看见喜大神在门打开一霎拉间，看见那个大个子男人，人立马惊呆了，好半天没有缓过神来。等到他缓过神来后，他哈哈一笑。那人基本上跟他同样的表情动作，也是哈哈一笑，神色既尴尬，又苦涩的那种笑。然后身体往后退，让到一边，恭敬请我们进到那房子去。我们走进扫视了房子四周，大概二室一厅的房子，显得杂乱无章，仔细看竟然看不到一件有点值钱的物件。明眼人一看就能够判断出这个房子的主人日子过得不怎么样，的确有点苦逼境况。
那男人请我们坐下，然后端茶倒水，这才谈到兰花。也许命运造化弄人，兰花再嫁这个男人结婚不到一年，便查出患了肺癌。为了给她治病，这人花掉了自己所有积蓄。好久以来，他每天身兼二份工作，包括上回引起意外冲突的那份临时替工商管理部门收费的事情。因为那份工作可以有优厚提成，自己非常想卖力干好，故有些急功近利，多有得罪人的情况。主要是为了给一直在医院里病床上躺着的兰花挣医疗费，以挽救她那让人很怜惜生命。然而，一切不是很如意，眼看她身体状况一天一天衰微，自己也失去了信心。现在真是啥也不想干了，因为现在情况有些不妙，现在她只能躺在医院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整个人已骨瘦如柴，恐怕很快不久于人世了。说到这里，那男人脸上几乎失去了往日光泽，黯然神伤。
喜大神也不禁非常难过，掏出手帕擦拭眼泪。忽然，我看见喜大神从兜里拿出几千块钱放到桌上，对那男人说：“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心里特别想见她。现在忽然想到还是不见面为好，因为保有那种对她美丽的青春记忆也许要好受些。”那男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半响无言。后来看见桌子上的钱，见到他給的，跟他推脱一阵子，最后表示非常感谢收下了。然后，我们就告辞了。那男人跟随送出了门，我忽然转过脸看兰花再嫁的这男人的健壮高大的身影，心想羸弱的兰花当初选择他是不是有一种对生命健壮的渴求，可是对他一定是多么珍惜的呢。我想到在病床上的兰花现在肯定有不少悔恨的泪水。好在有一个人让她此生无悔，那就是喜大神！[ 此帖被zmtx在2013-08-06 13:20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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