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善良的人,行走在世间的路上
在幽暗冰冷的小屋里,我爷爷躺在窗下的木板床上,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衬衣,身子伸得老长老长的;他的脚板和脚趾头奇怪地张开着,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安静得放在胸脯上,手指也是弯的;他那一双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住,像两枚圆圆的黑铜钱,再也看不到他那宠溺的眼神;那张还透着一丝丝血色的脸,表情已经僵硬,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脸上的褶皱;惨白平静的脸上,仍留有一份担忧与牵挂,还有对生命的不甘。
父亲跪在床前,上身没有穿衣服,下半身还穿着下田犁地的泥裤子。他紧紧地握住爷爷那双血色全无的手,眼里噙满了泪水,全身抽搐的神经与颤动不停的脉搏,灌满了悲痛;打颤的口齿,失去了言语的知觉,我知道父亲此刻一定是想大声的哭喊,可是他没有。然后父亲把爷爷的手放回胸前,对爷爷自言自语说着话,声音粗重而且沙哑,他灰色的眼睛肿得像春天里的积雪,见到了阳光仿佛快要融化似的。
一旁的母亲与奶奶,崩溃地瘫坐在地板上,整个人都是柔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眼泪顷刻间宛若大海决堤,湿冷的海水淹没了这个狭小而昏暗的房间;这一场悲伤,好像早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没有预兆,她们挺熟练流下了积压已久的泪。她们哭的是那样的动情,那样的痛心。她们浑身发抖,痛不欲生的样子,像失去心爱礼物的孩子。
我从未见过大人哭,何况是这种撕心裂肺的。哀声四溢的房间,奶奶咆哮着,妈妈捶打着地板,父亲则静静地看着爷爷死寂的脸庞。小小的我,被淹没在这悲痛的哭叫声里。此刻的父亲,再也忍不住那死死噙在眼角的悲痛,大滴大滴的泪水直往下滚。
那时候的我,不明白她们都在哭,而且哭的那么别致。我躲在奶奶的背后,紧紧地拽着她的衣襟,眼睛直勾勾看着地板,我不敢往爷爷身上看,也不敢靠近床一步。也不明白奶奶再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跟爷爷告别去吧,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送走了爷爷之后,我问奶奶为什么要哭。
“亲爱的孩子,我哭是因为快乐,因为有你们,因为年老,还有你爷爷的离去。”她微笑着说:“我替你爷爷感到开心,因为他终于可以放下耕耘一生的土地,放下锄头上的劳累,到天堂去,过上轻松快乐的生活,安静的享受生命的乐趣。而我也已经老了,不久之后,奶奶也会随爷爷而去。到时候,你也该长大些了。奶奶离开的那一天,孩子你千万不要悲伤,千万不要沉沦,你要做的是为奶奶感到开心,因为死去是所有生命最终的解脱。”
爷爷死后,父亲成为了一家之主,肩头的重担,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难扛,未来的路也变得更加泥泞、更加难走。
父亲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把眼泪擦干,还没来得及将内心深处的悲伤清理干净,一种浓厚的、色彩斑斓的、离奇得难以形容的生活,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又开始奔流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遍布在农村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土地。
农村的生活,有的不只是大山的纯朴善良,有的不只是农民的勤劳勇敢,乡里乡亲的友好,妯娌之间的相亲相爱,还有一些无休无止的争吵与矛盾、为了一己私利的勾心斗角;繁华城市里的暗潮涌动、尔虞我诈、同室操戈,甚至有些因为仇恨而兵戎相见,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各扫门前雪。
在我生活的乡村里,有时候弥漫着人与人之间炽热的仇恨之雾,明镜似的天空时常雷雨阵阵,阴风怒号敲打着门窗,挨家挨户问候着人们,是否爱好。乡村的日子,少了争吵,少了仇恨,就好像一道菜少放了盐,失去了味道。人们苦大仇深,自家的东西别家决不能动,或决不能损坏。这家人诬蔑隔壁家的小孩偷了他家的鸡蛋,那家的田埂逾越了他家的几厘米田地,他家做房子的方位挡住了我家的风水,就是这样一件件、一桩桩芝麻蒜皮的小事,引起邻里之间的争斗,成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成为彼此仇视的理由,就这样,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人们好像都种了仇恨的毒,连小孩也热烈地参与了一份,有时候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有很多事情我很想辩驳、否认,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家人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煎熬地生活着。
乡村这一片天地虽然狭小,但却包含着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黑暗残酷、忧伤快乐。
现在长大了我才明白,由于生活的贫困,农村里的人们大抵都像小孩似的喜欢拿忧伤来逗乐,让琐碎无味的生活,平添几分乐趣;拿它来玩乐,拿它来作为攻击的砝码,让单调暗淡的生活,描摹几笔亮色,照亮那无尽无穷的黑暗。
在那些日子,生活中最美的东西,便是那些和家人一起相守的时光,其他的那些争斗、烦恼、吵架、斗殴、恶毒的战争,这一切记忆都是残酷的、污秽的。想起它时常令我反感、愤怒,但在那些水火交融、恶语交锋的时刻,它总会提醒我要保持冷静与善良。
小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各式各样平庸的人们,全像树木似的,把绿叶,把生活的希望和温暖,送进森林里,他们以生命最好的姿态,尽自己所有能做到的,慷慨无私地将自己美丽的一切,奉献给自然和人们,用爱与真心丰富人间的生活。
乡村的生活来到了六月,一望无垠麦田里翻滚着金色的麦浪。烈日炎炎下,父亲像一株株被风吹弯腰的麦穗,展现着多变的腰肢,而我是麦穗上的麦芒,闪着金色的光芒,安静地陪伴着父亲。父亲飞快的舞动着,一不小心镰刀划伤了父亲的脚踝,鲜血滴在麦秸杆上,血色如大地般殷虹、鲜艳。
其他的人们,也像父亲一样,忙碌着、奔波着、挣扎着。
记忆深处的父亲,像是严冬里的炭火,酷暑里的树荫,雾海里的航标灯,湍流中的踏脚石,源源不断给予勇敢的力量。他那张古铜色的老脸,艰辛岁月耕耘出的那一条条车辙似的皱纹,犁耙似的手,缺了牙的嘴,雕刻满了岁月的沧桑。
乡村的人们,在外颠簸流浪,一路惊涛骇浪,一年又过了。
除夕,当炮竹声响起时,总有那么一句话,让我很想家;总有那么一句话,让我的心有了牵挂。回到乡村,耳边传来奶奶那一句熟悉近人的乡音:“回家洗手吃饭”,简单的六个字,变成爱情的贴士;爱让我们在一起生活,大抵如此平淡真切。
“人所固有的善良,这些东西唤起我们一种难以摧毁的希望,希望光明的、人道的生活终将复苏。”
世界的善良,自然是善良,他们也是善良的。生活中的善越多,生活本身的情趣也越多。乡村里他们,抑或城市里的我们,都要牢牢攥紧手心里的那一份善良,做一个善良的人,从容地行走在世间的路上。
我们的生活是令人惊奇的,这不仅是因为生活中那些丑恶的、肮脏的、残酷的、令人作呕的、麻木不仁的罪恶,还因为我们身陷其中,在饱受折磨苦痛之后,让我们的生命折射出了光明与希望,让我们找到了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