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早该被满丝满眼的绿占领了吧?别的不说,单是那西湖的水面,只怕早绿透了眼睛,便是那灵隐寺旁的三生石,只怕也绿到了石头缝里。而北方的冬天,还死乞白赖地不走,蜷缩在屋檐的冰凌下,悬挂在路旁的干枝上,紧紧抓住瑟瑟寒风的尾巴飘摇,只怕一松手,就再也没有立锥之地了吧?
然而,苟延残喘的冬天还能坚持多久呢?该去的终归会去,该来的总会来的,天下事皆是如此,谁又能够阻挡呢?
一个朋友,在风雨飘摇的动荡婚姻中坚守数年,妻子还是跟人走了。朋友说,我无能啊,我留不住她。我不禁哑然失笑,为什么要留呢?其实,爱情哪是留便留得住的?留住的,便是一截腐烂的婚姻朽木,可焉知不是扼杀了两朵待放的爱情之花?大势已去,且随它去吧!我看到朋友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似早春的杨柳枝上抽出的嫩芽。我请他在全市最好的酒店喝酒,不是为了安慰受伤的心灵,只是为了——送别他心中的冬天。
我和他举杯共饮,我是在庆祝,他是在浇愁。我问他,为什么拖了这么多年?他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数出了一大堆理由——曾经的爱放不下,怕同事们说闲话,担心孩子受伤害,总之,就是未来的路不知道怎么走。他说,就像走路,抬起脚又放下,放下脚又抬起,犹豫不决,到头来,不过是原地踏步。我忽然想起一个作家说的话。
我说,你站起来,走两步。他愕然,但还是照做了。
我说,你看,只有踏踏实实放下一只脚,另一只脚才能迈出去。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作家的原话,大致是这个意思。因为担心后果而犹豫不决,只会永远止步不前。与其担心害怕,不如学会放下。纵使不能如徐志摩“挥一挥衣袖”那般潇洒,但也要知道——放下不是失去,而是为了更好地获得,放下,是大智慧。背在身上的东西越多,越是不舍得放下,可是一旦放下了,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天下事往往如此。
我看到朋友的眼睛又亮了一下,仿似仲春的杨柳枝上长出的新叶。我们再举杯,这次,我们有些心照不宣——为了送别他心中的冬天。
酒毕,我俩去公园散步。虽然已是二月,虽然正是正午时分,但公园里还是满眼的萧瑟。游人三三两两,纵不是“万径人踪灭”,但湖岸边一艘凄凉寂寞的小游船上,坐着一位老大爷在独自发呆,倒也颇有些“孤舟蓑笠翁”的意境了。
朋友咬牙切齿地说,我猜这位老大爷,心里满是恨。我不禁一惊。苏小妹说,心中有佛,眼里就有佛;心中有牛粪,看什么都是牛粪。看来朋友的心里还有冰凝的仇恨。我想证明他猜错了,拉他快步走到老大爷面前:“大爷,您在看什么呢?这儿冷乎乎的,什么也没有啊!”
老大爷没料到有人搭讪,看了我们一眼,说,怎么能什么也没有呢?你看,这湖面的冰已经融化一半了,这是春天来了的信号。还有,湖边的柳树,冬天时候是缩着身子的,你仔细看,现在已经伸直了,只是还没有发出绿芽。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尽管树枝还是光秃秃的,但是姿态好像和冬天真不一样了,似乎真的站直了呢。
大爷笑呵呵地说,我呀,我是来这儿迎接春天来了,我把它迎来了,就拉着老伴出来看看。老伴喜欢春天,暖和,心里也跟着暖和。
我的心忽然明朗起来,那光秃秃的树,那冷冰冰的桥,那空荡荡的湖,怎么看上去都是那么笑吟吟,那么乐悠悠,那么兴冲冲。当我的心里满是春意盎然的时候,我心里的冬天早已逃之夭夭了。我问朋友,你看见春天了吗?朋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以为老大爷孤独地坐在这儿,一定是心里恨意难平,我怎么能知道他居然是在迎接春天呢?我说,春天就在你心里,我还给你费劲半天。我似乎看到他眼睛在发亮,仿似盛春时节,垂柳枝条上折射的阳光。
冬天,还用送别吗?如果你紧紧搂着心里的冬天不放,即使身在江南,那满眼的绿意又能怎样呢?该放下的放下,该迎接的迎接吧!
我又想起了江南那绿到骨头缝里的绿了,西湖的春,向万里之遥的北国之春,该发出贺电和邀请函了吧?!